被恐怖故事吓到不要紧,真实生活的恐怖却无处可逃 | 二湘空间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昨晚散步时,杰瑞说打算写一部恐怖小说,要我讲讲读过的恐怖故事和感受一类。这把我问住了,搜肠刮肚想了一圈,真是想不起来。原因我自己倒是很清楚,一是我对恐怖小说这个类型不感兴趣。二是即使读过也忘了。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胆小,闻着恐怖的气息就躲着走。
但细想一下也不全是,我脑子里分明装满了各种恐怖记忆,即使无法准确地说出杰瑞想要的那种细节完整的恐怖故事,但模糊的印象可多了去了。进言之,其实读到的恐怖故事并不恐怖,毕竟是纸面上的事情,和生活隔着一层,很难给人切身感。真正的恐怖或恐怖感,要么与生俱来,要么来自于现实生活中的亲眼所见或切身体验。或者不如这样说,即使没读过什么恐怖故事,一个人的脑子里也会仅仅因为活着而充满各种恐怖记忆和恐惧感。
所以,恐怖故事并不恐怖,真正恐怖的是人类的现实和人自身,比如战争,大屠杀,仇恨,冷酷,谄媚,伪善,自恋,无趣之类的。恐怖是我们真理般的一日三餐和文化教科书,深度套牢我们的身体和心理;是雾霾般挥之不去的生态环境,也是精神幽灵和遗传密码;是我们的表情,也是我们自己。恐怖在这里可以被理解为一个蔓延至今的历时事件和精神实存,它显然远超“恐怖故事”所能承载,但它却要求我们顺服地像读别人的故事那样按统一标准和规定动作去理解,更糟糕的是,它还会强迫你参与书写。
而若从艺术创作的角度来讲,如果要让故事恐怖起来,那就必须符合生活的真实,这也是所有艺术创作的基本前提,刻意编的恐怖故事多半无效,顶多只能骗小孩。再有,被恐怖故事吓到了不要紧,大不了做几天噩梦,合上书回到现实,生活是最好的解药,自然药到病除。但真实生活的恐怖,或者说人生的恐怖,那可是无处可逃的。比如,你某天从床上醒来发现自己没有变成甲虫而暗自庆幸,却发现被铁皮封门成了人形甲虫。比如当你意识到自己的平庸,尤其是精神的平庸,及由此产生的对自己的不满,和对生活的绝望。这样的恐怖感才真的让人恐怖,它无影无踪又如影随形,时刻恐吓着你,折磨着你,撕咬着你,让你片刻不得安宁。
当然,这些乱七八糟、苦大仇深的东西和杰瑞无关,尽管他已饱尝了成长的烦恼和苦闷,作为艺术家,他体验的甚至会更多。但他这不正在为一个恐怖故事发愁吗,他毕竟还只是个高中生,那就说明他现在面对的是“故事级别”的恐怖,兴许他只想满足一下对恐怖故事的好奇呢。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谈什么呢,谈谈马上就是一周年的俄乌战争,还是那些失踪了一直没找到的孩子?真实生活的恐怖无处可逃,也不知从何说起。真实的人生现场虽然已经为他拉开帷幕,但故事至少还能抵挡一阵子,那就先谈谈故事吧。
所以我们还是谈了些狐仙鬼怪,午夜凶铃,生化危机,外星入侵,异形闪灵之类。
其实杰瑞懂的比我多,他有硕大的头颅、出色的感受力和超强的记忆力,有新世代的想象力和未来感,他是一个未知数,因而他充满着一切可能性。而我,被人生的恐怖或自己的精神内耗折磨得奄奄一息,早已是一块千疮百孔的破铜烂铁。我现在唯一的价值感来自给杰瑞做饭,做好后弱弱地问他好吃吗,他说非常不错,我不敢相信,还要再问一句真的吗?直到他说真的,我才放心,才愿意接受自己作为一块破铜烂铁的存在。
也许正因为成了破铜烂铁,少年时代的种种恐惧,成长岁月的诸多血泪,虽历历在目尚可辨认,但已不再像恶鬼缠身那么令人惊恐,而可视之为恐怖故事,视之为一个故事和他者,安然收束于记忆的舱底,或偶尔取出静静地品读。
破铜烂铁当然无法给予金刚不坏之身,但好比老天偏爱笨小孩,无可奈何也理所当然的钝感正好保守心灵的完整和真实,以至于曾经的种种巧言,光鲜,魅惑,悄然消散、隐遁无踪。“上帝给予十字架,也会给予背负它的力量。”破铜烂铁也没什么不好,不怕风吹日晒,无畏山高水远,何惧岁月漫长。这或许可理解为我个人的一种“失败的成功学”。
其实若就故事而言,圣经,荷马史诗,神曲,罪与罚,史记,水浒,呐喊……几乎人类所有的经典都难逃恐怖嫌疑,但谁若是不爱她的恐怖,或因为她的恐怖而不爱她,那势必难以理解人类和自身,恐怕也只有破铜烂铁的命了。
散步结束了,杰瑞并未从我这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和启发。但我事后想,我总不能不懂装懂,或者一顿瞎编吧。其实我最想对杰瑞说的是,为何非要写恐怖故事呢?但,我忍住了。
汤姆,北京出版人。
更多往期精粹
河岸:不被认可的张颂文们
投稿点击此链接,记得公号加星标